朕需要你,離不開你。
無異於在寶纓心裡投下驚雷,有一瞬間連呼吸都不會了。
壯著膽子問過,才知他說的是殿上侍奉的人不得用,香也調不好,飯食也不對味,夜裡總有響動,明明聲音不大,卻總是吵醒他。
寶纓想了想,倏然笑了。
「怎樣?」符清羽坐直身體,蹙眉看她,仿佛不懂寶纓在說什麼。
他臉頰潮紅,被衣服褶皺壓出一道印子,和平常無可挑剔的模樣相比,顯得過分的好親近。
寶纓向後縮了縮,避開符清羽的視線,挑起窗簾,雖然被柵條隔著看不到太遠,但總算透了口氣。
她清清嗓子,緩緩道:「樂壽他們不懂香,何公公又年紀大了,鼻子不靈敏,所以察覺不出。雖然四時香譜都有定例,但宣化殿冬日裡燃著地龍,熱氣從地底上涌,會將香料擴散出去。隆冬時節,地龍燒得最猛;過了元夕,會一點點減弱。不同香料,散逸快慢也不盡相同。若將香爐一直擺放在同個位置上,從陛下起居之處聞起來,有時會覺得香氣太濃郁,有時又聞不到,所以需要不斷調整位置。」
「餐食也是一樣的道理。陛下不喜食甜,亦不喜辛辣。但若是用了辛辣的菜餚,須得接上甜味的食物解辣,再後面若是接的是肉食,陛下又會覺得太膩,青菜和淡味的湯羹才好。布菜時注意即可。」
「至於值夜的人吵到陛下,」寶纓放下帘子,「大概他們不知道,陛下總在丑時三刻前後有一段淺眠,之前和之後都睡得很沉,要是在那會兒走動,便容易驚擾陛下。」
符清羽錯愕看著她,喉結上下一動,竟有些語塞。
既是出自本性,也是當傀儡皇帝當出來的謹小慎微,他總是習慣將自己的一切藏起來,從沒想過有天會被人看穿,一舉一動在她面前都猶如白紙,清晰可見——可他也並不覺得討厭。
符清羽不是傻瓜,知道一個人想要覺察到另一個人刻意隱藏起的細節,需要數年如一日的堅持……將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輕咳一聲,嗓音低啞:「寶纓你……過去花費了那麼多心思,卻從沒跟朕說過。」
很多心思嗎?
寶纓覺得,似乎也沒有。
滿心滿眼都裝著他的時候,好像只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並不需要刻意,也從未感到辛苦。
雖然回頭看過去,連自己也感到驚訝。
她搖頭:「……奴婢只有這份職責,自當盡心盡力,也沒什麼值得說道的。況且,要是說出來,陛下不會覺得奴婢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不會認為奴婢逾越本份嗎?」
符清羽一噎。
他討厭擅自揣度上意的宮人,從不手下留情,這在皇宮裡不是秘密。
可那是寶纓,又不一樣……符清羽覺得脊背發涼,他似乎最近才意識到這點,那麼寶纓,她知道嗎?
她知道自己是特別的嗎?
一時愣住,心裡沒來由的慌張。
寶纓很善解人意地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膝蓋說:「陛下也不用放在心上,都是很簡單的小事。在宣化殿,奴婢遠不是最伶俐的,換了旁人,伺候久了,自然也能體會出來。要是陛下覺得合適,奴婢也可以告知樂壽他們,讓他們多注意就是了。」
寶纓頓了下。
其實她沒那麼純善,也有自己的小心思。
從前每發現一點關於符清羽的喜好,總是小心藏著,偷偷做好,見他滿意,就暗生歡喜。不想告訴其他人,不想讓自己被替代。
他的秘密,只有她知道……
這真的沒必要,她怎麼會天真到以為這樣就能擁有帝王……的一部分,當初大概昏了頭吧。
嘴角綻出梨渦,寶纓微笑說道:「陛下不是需要奴婢,只是習慣了奴婢的侍奉。想回到從前,也不過是習慣使然,其實和奴婢沒太大幹系。以後,陛下還是莫要說這樣……抬舉奴婢的話了,要是叫其他人聽見,又會誤解陛下的心意……」
「朕的心意,朕自己不明白?用你來教?」符清羽打斷了她。
寶纓立刻住口,又往後退,恭順道:「奴婢失言,請陛下責罰。」
「寶纓,你……別這樣。」
符清羽按了按眉心,定定看著面前的人:清麗絕塵的面容,眉眼間褪去了一些稚氣,但還是看慣了的模樣,甚至嘴角的淺笑,淡淡兩隻酒窩,都沒有太大變化。
他答應不動葉懷欽和江文竹之後,她好像就默默接受了命運,收斂了憤怒,沒有怨恨,柔順和體貼一如往常。
可是,又不一樣,有些變化悄悄發生,而他不喜歡。
譬如她現在的目光,清淺透徹,卻沒有熱度,看他時和看別人沒什麼分別,甚至還更多了些疏遠和防備。
從前絕不是這樣的。
原來,她曾用那樣熱切的目光看過他,所以才將點點滴滴,都收入眼底。
到了今日,他才明了。
他需要寶纓,惱恨把寶纓從他身邊奪走的人,也希望寶纓能繼續像從前那樣看著他……不只是為了陪伴和撫慰,不是欲望使然,更不是習慣。
只是因為,僅僅因為,他心悅寶纓。
而他始終不願承認,起初是抗拒程彥康的女兒,抗拒祖母強行安排,後來……後來她已經是他的人了,又有什麼值得特意考慮的呢?想不想,結果都一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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