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日落,夕阳一片惨淡。
正秋时节,江南江北的红叶如炽,欲下未下。起自昆仑冰川的寒风裹挟着长江两岸的槐桂清芬,随着浩荡千里的江水滚滚向东,笔直吹抵江南西路的彭蠡湖。
此时的彭蠡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冷雨带入清秋,方圆两百余里气候湿寒,南岸洲渚之上,芦荻伐尽,景色甚是潇湘,残阳下只见数支江流奔腾不息,别着沙洲一路北往。
这支流名作赣水,也称湖汉、豫章江,源于武夷山西麓,从江源到虔州是上游,称为贡水,流至虔州与出自南岭的章水合流,始称赣水。
赣水曲折北流,纵贯江右,经万安、太和、庐陵、清江等地,在洪州境内裂为数支,分散向北,再注入彭蠡湖,最终归于江海。
其中唯有一支不入江湖,而是经松门山、罂子口向北,眼见就要汇入彭蠡湖时,陡然转向西南,迤逦朝着余晖流去。方刚流经豫章城外二十里,一脉山隅横断南边,将水流硬生生截了下来。
此时山间岚风肆起,江上波澜俱惊,那山孤零零地屹立在波涛之上,在落日中远远看来,更显得苍幽难耐,傲世孤标。
这时江面飘来一叶小舟,小舟无楫无桡,只顺着波浪向南岸款款航驶。
舟上载着一人一马,那人头戴青笠,着一身粗衣打扮,颔立在舟头,黄昏游泛,独在江上给他留了一道斜影,看不清什么面容,倒是后边那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颈项高举,头大额宽,与两岸风景抑扬一番,大添威悍悲凉之气。
小舟一溜歪斜地航过江心,江风吹浪更急,几个浪头翻滚上来,溅得舟筏上满处是水,白马一声低鸣,不禁甩头分鬃。
那粗衣男子却不以为意,披着湿衣怔怔望着沿岸苍岚,良久才说出一句:“早年听闻狄仁杰登太行山,见白云而思念故土双亲的故事时,深感不然,如今意在眼前,霜露含悲,方才领略其中意味,唉,可恨可恨……”
恻思之余,放目隔江烟霭、渚汀芦荡,便也觉得敏感多愁,一时不堪其忧,双目潸然一片。
正抚时感事之间,西边水声哗哗,俨然驶来一艘大船。
这船背风踏浪,朝小舟方向迅赶来,船上一挂大黑帆蓬在风中阔然招迎,将夕阳死死挡在后面,硬逼得满江上都黯淡无光。船一人高声叫喊:“前边的朋友哪儿去?”
声音跟着船下浪花一路奔流,停在小舟之前。
粗衣男子抬头一看,薄暮中见船头人影晃动,依稀站了三四个人物,尽是着皂色短衫,腰前别着一把单刀,当即抱了抱拳,说:“在下唐游,家住袁州分宜,今逢秋返乡,特在此地借道,不知各位有何差遣?”
见船上刀光闪闪,只道遇上了打劫的湖匪,所幸没有贵重物品在身,便也不怕。
船头那青年见他误会,连忙还礼:“‘差遣’二字可不敢当!鄙人彭泽李衍,见唐兄黄昏赶路,特来通告一声。对岸那段山脉,重重叠叠,方圆几十里地,杂草丛生,自古就荒野得很,唐兄现在入山,若是迷失方向,可就麻烦了。”
唐游听他自报家门,语气又颇为关切,不由长松口气:“李兄有所不知,在下宿餐在外,已半年不曾回家,家里妻儿难免想念。如今中秋将至,我若不趁夜穿过对面山林,怕是节前到不了家。”
“原来如此。只是眼下天色已晚,林中野兽出没正急,唐兄冒险进去,万一有个闪失,岂不因小失大?”
李衍说完将手一张,道:“不如这样,左右相逢一场,舍下蟹肥酒醴,唐兄今夜先陪我过去喝上几杯,待明日我差艘快船送你渡了渝水,保证不出三日,便到得了袁州。”
唐游被他这么一说,心里自然软了,奈何萍水相逢,不好立马答应。
李衍看出他的心意,大笑道:“上来吧!”
唐游脸色一红,急忙道声多谢,牵马上了船。
李衍新结交了一个朋友,志得意满,便吩咐手下开船。手下提醒道:“三公子,林三哥他们还没上来呢。”
李衍道:“这帮猢狲就会碍事,不必等了。”
唐游听他另约了别人,不由问:“荒郊野岭的,李兄在这等什么人?”
“说来话长,前阵子州境内走失了几批人物,我庄上跟他们有些牵扯,正派人四下搜寻。可奇怪的是,我们前后动员了七八百人,从豫章城内一直找到这里,将这方圆二十里的地面都翻了一遍,就是见不着人,真他娘古怪!”
李衍轻叹一声,看了看天色,忽又嘀咕着:“见鬼!平常这时候,林三早在滩上等得不耐烦了,如何今日却不见他人影?”
回头将那座廓然苍山一望,这时晚风撩起,山上草木沙沙作响,竟也显得幽森可怖起来。
两人兴会淋漓,对着两岸东谈西说,近都将这个月遇到的事说完了。李衍甚是高兴,昂信眉,颇有五陵豪风。
大船逆流而上,在风里嗖啦啦地一阵航行,不久靠在岸上,一个浪花涌起,顿将落日拍在下边,再也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