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周岁差几个月来着,就是身子高了一点,”
墨贤看着这些老师全都一样疑惑与不屑的眼神,涨红了脸,感觉从未有过的丢人现眼:“如果,如果不行,我就带回家吧。”
“您别急,”
杨老师迟疑片刻后说:“行不行要看她自己,我们没有权力剥夺孩子的就学机会。但我现在不知道她的基础怎么样,也不清楚她适不适合跟在明年的毕业班去。我看这样吧,让她先跟读一个星期后,进行测试。如果测试及格,我就收她,如果不及格,那我也就无能为力了。”
“这——”
墨贤求助地看着杨秘书,杨秘书又看向墨善,问:“你,可以吗?”
“可以,”
墨善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恐慌,摆出一副淡然镇静的样子,作出了她人生第一个选择:“如果测试不及格,我会自动消失,不再出现在学校老师面前,一辈子在家务农。”
有人说,人生就是一次次不断选择的过程。
这听起来就是一句人尽皆知的废话。谁不是在做出选择之后才做出的决定?谁不是在有了决定之后才有了成败得失都极尽可能的过程?但是,有些事,你肯定无从可选,就像是有些人,你没得选择一样,比如生儿育女。
时间指向2o14年的那个高温日子,躺在3号床的墨贤已经挂完了当天开出来的点滴,也正好回想到墨善重返校园的结果,与弟弟墨安又成了同学。
墨安看看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女儿放学的时候,该去接了,便问墨贤要不要到医院外面的粥馆里买些月子粥来吃,墨贤说那就是多放了几个虾米,比医院的味道要鲜甜一点点而已,不见有什么更好的营养,但价格高出医院五倍。自己现在还没开刀,也不缺营养,就不必浪费那个钱了。
墨安心想他反正也吃不了多少,随他怎么高兴怎么做好了。病人嘛,最要紧的就是心情,心情好,病就自然好了一半。
人生许多莫名其妙的病,不都是因为心有郁结才积郁成疾的么。
道理虽在,只是谁也做不到一辈子的心情畅快,大多思维敏感懂得许多大道理的人反倒是一辈子多的是不畅快。就像好人好做,难就难在做一辈子的好人。墨贤就是如此。
看着墨安在门口一转弯就消失不见,墨贤的不畅快马上又上了心:唉,都一个样子的没出息,一个不如一个。
都一样没出息的人,当然是指墨贤自己的五个儿女了。特别是墨善和墨安,墨贤最后的希望就是毁在他们姐弟身上的。
想起当初墨善重返小学要求读书的决心和坚毅的表情,墨贤至今仍记忆犹新。
时间回转那一年,近十四周岁的墨善,在小学的集体办公室里,当着所有老师的面,举手许下了测试结果的承诺。测试的结果是语文84分,数学8o分,小学四年级第二学期的期中考试卷。
这一分数不仅是墨贤做梦也未梦到过的,也是杨秘书所没期望过的,更是出乎杨老师预测之外的诧异。校长也是大感迷惑地问杨老师:“你确定她没照抄答案吗?”
“确定,她是单独一桌,再说,命题作文除了题目会一样,正文也不可能照抄啊,因为班里没有出现两篇相同内容的作文。”
杨老师说:“这孩子,我们怕是推不掉了。”
杨老师兑现了诺言,收编墨善进了四年级二班,墨善就成了四年级一班弟弟墨安的同学。
因为墨善把那篇命题作文写的是通顺流畅,文采斐然,读起来让人心意盎然,淋漓畅快,杨老师便把她看做是“写文章的天才”
一样,作为“好苗子”
着重予以培养。但他对毫无根基的墨善,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写出他从教多年来第一次看得上心的千字文章来,也是迷惑不解得很。于是,便去暗地查访解惑。
据一位八年前教过墨善一年级语文的退休教师回忆说:“你说墨善这个呆子呀,她那是只有六岁,跟她姐姐墨蓉一起来的。成绩么,差到没有成绩,连‘aoe’好像也没写全过。那时候反正就当是给墨家带个孩子,没把她当学生教呀,因为教木头读书等于对牛弹琴。倒是她那个二姐姐,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还是优秀的班干部呢,给我的印象很深。至于墨善给我的印象嘛?也想不太多来,就记得她很呆很傻,一整天都不会说话的样子,我们都当她是个会说话的哑巴呢。杨老师您说她这次测试考了个双高,难道是笨脑终于开窍了?”
“不可能就是一切皆有可能了,”
杨老师一遍遍看着墨善的作文《长大之后》。其他的学生的作文里,长大了不是当科学家就是当数学家,还有什么天文学家、社会学家、思想家、作家、画家之类的,理想专一,目标明确。容易令人翩翩联想起若干年后的中国大地上,满街满地都行走着各大名流名家的壮观场面,就心情澎湃、热血沸腾。独独这个墨善,长大以后要干的事情似乎多到现在的小脑袋还不够装一样,名堂复杂。
不过,数目虽然有点多,但条理很是清晰,计划步骤也井然有序。她在作文里表述了自己理想的意思就是:当兵参军是为了强身健体在前,保家卫国在后,因为没有身体,革命就没有本钱;为人师表是为了教书育人,不是修花剪草的园丁,因为功在千秋的老师根本不会是只会埋头苦干的园丁,这个比喻原本就不恰当;如果兵也当不了,书也教不上,那就做个宣扬社会真好报道社会确坏的小记者也行;最坏的打算就是什么都实现不了之后,也要做个不亏欠人情不愧对社会的本实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顺天就命,现世安稳。能平淡安然地过完一生的人,其实也不算是一事无成,也算不得失败。。。。。。这不是理想,而是哲理。
“你没重返学校之前,在家有看闲书吗?”
杨老师问过墨善,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怎么会有“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的沧桑感。
墨善说:“无它,唯有破碎不全的《红楼梦》。”
那本残缺不全的线装版《红楼梦》,既没有封面,也没有出版年代,纸张暗黄,字迹细小。许多页面被圈画涂鸦,甚至沾满污迹,右下角还有点火烧着过的痕迹,正是墨氏当年在生产队烤火取暖时,从一个村民手里抢回来送给开始认字的墨贤,墨贤则当传家宝似的收藏多年以后又传给了下重誓博上一搏的墨善。
“哦,”
杨老师听墨善叙述完自己能得到好成绩的来源是一本《红楼梦》后,嘴巴惊成一个o型圈,然后抚摸着与自己差不多并肩高的小脑袋说:“相信自己,相信老师,你会上县城一中的。只要进去了,你想当兵就当兵,你想做老师就做老师,你想做记者也一样能实现。努力学习,天天向上,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