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有什麼不能接受呢?
我清了清嗓子,告訴他,種子再神奇也不會種出生來就帶字的樹。
可我忘了,面前站著的這個人是柳鎮中學的理綜第一,生物只扣了一分。
他大概能比我說出更多合理的質疑來反駁店家,可還是選擇把它帶回我家,還仔仔細細地種好,不過就是因為那上面的幾個字罷了。
我又不是君子。
「會種出來的。」方岷篤定地仿佛已經看到一顆寫著字的參天大樹一般,「到那時候,施老師就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大概是看到我的遲疑,方岷立馬補充道:「我知道,老師嫌我年紀小,再學個七年也趕不上老師的學識。性別我改不了,年齡更改不了。我只能長啊長,最好能像按下加鍵那樣長,長到老師覺得我能配得上了,就看看這棵樹。在那之前,我願意不要善終——」
「停!」我潛意識裡還是有些傳統,聽不得什麼善不善終之類的話,趕緊攔住他的話頭。
方岷絕對是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我是不想再聽他的剖白,立刻紅了眼,卻仍倔強地不讓它落下來。可實際上,我不但不排斥,反而聽得五臟六腑都又酸又暖。我甚至想甩自己兩巴掌,戳著心窩子問問怎麼敢讓那麼驕傲的男孩子這麼卑微。
我一直以為方岷是桀驁的,生來屬於天地,落在這個小鎮只是一時,將來,他的舞台怕是比誰都廣闊。他也是這樣相信的,不止一次地對我去過的國家表示嚮往,也努力去到非常高的平台,踏上展翅高飛的第一步。
可如今,這個不憚於展示自己野心的年輕人,告訴我,不見君子,不吝善終。
這不是什麼少年心性,這是炙熱如火的愛。
滾燙到我不敢拿肉身去觸碰的愛。
第5章
把方岷勸走後,我得準備下一屆的教案。每次開學前都有開不完的教研會,教研組人又少,我的暑假可以說是提前結束了。
忙忙碌碌到了九月,我發現門口的種子發了芽。還真是神奇的種子。
a校在北方,軍訓時間短,開學比較晚。我送走了一批畢業生,如今還留在柳鎮的,只剩下方岷了。
那天之後,他又消失了。我做了很多心理建設,才沒給他的父母打電話問他去向。
按照他報備的開學時間,周一開學,周六就該走了。可這天,依舊沒人見過方岷。
任誰都坐不住,我趕緊聯繫了學校,詢問無果後又打電話給他們家的座機。
沒人接。
我趕緊打通他媽媽的電話,沒想到那邊沒好氣地說,鬼才知道他去了哪裡,死了最好。
我的心跳早就亂成戰鼓,接下來的動作都只剩本能了。
方珉很久前每晚都會給我發簡訊,說些晚安類沒有營養的話,我從沒回復過。
我從未如此感謝當初的方珉發過這些。
從垃圾箱找到這些簡訊,我朝那個號碼回了個電話。一秒鐘不到就有人接了。
「餵?方珉嗎?」我聲音抖得不像話,又急又氣,「你跑哪去了?後天你就要開學了知不知道!」
那邊頓了幾秒鐘,又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幽幽傳來方珉的聲音。
「施老師,您放心,我不可能不上大學。」
不上學,怎麼離開他們呀?他笑著說。
我的舌頭突然像打了結,心臟也被死死攥住。
「他們」是誰,我不關心。我只知道,這個男孩現在笑得比哭還要苦。
「方珉。。。。。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如果你願意說,我可以做那個傾聽者。」我努力恢復聲音的平靜,試圖安慰他,「還有,不管你在哪裡,趕緊回家,明天我送你去a校。」
方珉低低笑了兩聲,聽不出是苦澀還是嘲弄,「施老師,你何必呢?」
我好像聽見電流雜音嗡嗡繞在耳邊,煩人的很,總之這麼惱人的聲音不會是方珉的話。
可偏偏就是這個男孩,準確找到我生氣的閥門,並且狠狠按了下去,叫我氣得七竅生煙卻沒法發泄。
他說,你又不喜歡我,幹嘛要給我希望呢?
「我是你的班主任。」我疲倦非常,揉了揉眉心,「方珉,別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
「我當然不會,老師,我自己去a校。」方珉以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語氣,清冽又疏離,冷靜地像久經沙場的戰士,「我說過啊,我要離開柳鎮,去最高的寫字樓,去最遠的地方。」說完他還打似的,笑說不然怎麼配得上施老師。
聽筒里最後傳來的聲音是鼓點,躁動的音樂,嘈雜的人潮。
柳鎮只有一個這樣的地方。
夏天的雨來得突然,我剛出門,就猝不及防被澆了一身。好在襯衫的料子幹得快,沒帶傘也無所謂。
柳鎮不大,文娛產業一點兒也不發達,家家戶戶到了八點鐘不是出來散步就是跳廣場舞,要麼就窩在客廳看電視。
除了隱蔽開設的網吧外,唯一的娛樂場所叫金色大地,一個開在偏僻街角的歌廳。當然,也許不只是歌廳,許多染著五顏六色頭髮的青年愛出入其中,一些不可明說的交易也在暗中進行。
在民風保守的鎮上,家長們稱那裡為「混混才去的地方」,我不止一次見過家長在學校因為這類事對孩子大打出手。
方珉的父母是典型的傳統大家長,而方珉在那裡。我擔心如果讓他父母先知道這件事,他會受不少苦。於是拔腿就往街區跑,一路遇到不少熟人朝我打招呼都沒空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