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及她接话,另一个女孩说,“有次在上海,一个刚来的美国兵不当心撞死闸北的小女孩。他将她送去医院,太晚。美国兵为此自责不已,政府却为求和,判他赔偿死了女孩的家人两美金。”
有人接话,“假的吧”
有上海女孩附和,“真的。这种事广州还算少见,上海少见多怪。”
雅德林拿胳膊肘撞她一下,她立刻住嘴了。
她想起刚到香港时,教授问她“有没有想过自己能为自己的国家做什么”
其实这个问题她想了很久。
作为一个没有很好出身的普通华人,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她足够明白要多努力才能勉强成为芸芸众生的一份子。时代造英雄,可是时代洪流浩浩荡荡,活着有多不易,有多艰难,才能明白撼动时代之人的过人之处。无论英明神武或者出类拔萃,还是凡桃俗李庸庸碌碌,无数人各司其职,终究改写了历史。华人世界从没有过救世主,所以华人社会喜欢众人拾柴火焰高,喜欢蜉蝣撼大树,他们不太信奉个人英雄主义。他们愿意坦然面对这份必然屈辱,他们不太需要虚幻荒唐的强国大梦。
她只回答说,“我的愿望很小。作为一个华人活下来,并且活得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不趋炎,不媚俗。人不能还没学会立足走路,就想要骑车或驾驶航天飞机;也没有任何一个医院,愿意先聘请大学学生作为外科主治医生给重症患者做手术除非战争来了。我知道这是很基本的东西,或许自私狭隘又片面;但这也的确是我目前以己之力,在可控范围内能保证自己做到所有事情。”
她确定自己没有被时代同化,也没有资格评判商女知不知亡国恨。她穿着硌脚的鞋走到今天,知道一路走来有多难,也从心底尊重这时代艰难求存的每个平凡人。
淮真不想讲不合时宜的话,也不想显得不合群,立刻打住,说,“先去吃东西吧饿坏了。雅德林说这里菠萝冷饮很不错。”
美领馆正对着沙面网球场,她一早特意致电请他们留了正对球场床边的桌位。雅德林想来沙面南街,不全是因为想吃美国菜,更因为有个她父亲世交家中的少爷入了黄埔军校,年长她三岁,常在这里打网球,难得来广州一趟,特意想来看一眼。她十四岁就喜欢他,不过那男孩并不太关注她,她的重要程度远远排在球、枪械与英文之后,雅德林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点。
身在广州沙面,大学女孩儿不免八卦起几年有名的几桩婚事。孙文先生太太的妹妹也想嫁个和孙文先生相当的人,挑来挑去,原本可以挑的几个少年英俊,家里又都早早给他们娶了乡下媳妇,比如奉天那位少帅。后来一直拖延到二十七岁,才遇到蒋总司令。
“倒是带起来一股风气,新女性们都提倡至少二十五岁以后结婚。”
“那都老得不成样了。”
“除非得是个美人。”
“我见过那位夫人,也说不上多美,就是从小在美国受新式教育,看起来比较新而已,说话做事有气派。”
立刻有人问淮真“美国人来说说,为什么结婚这么早”
她借着话由安慰雅德林,“只是因人而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只是时间早晚。”
一时间皆大欢喜。
独处也有独乐的乐趣,有朋友有烟火的气息。答应给云霞买的布料、胭脂与香膏,一个没落下。连带罗文想要的蔬菜,跟着女孩子们半天时间悉数买齐,在从广州返程回香港前一晚就托航运公司邮寄到三藩市。
女孩子们从未往海外寄东西,好奇又热心,多亏了她们,才顺利将沉甸甸的东西装进航运集装箱。作为答谢,她请客吃糖水。
“美国也能往中国寄东西吗”
“当然。除了一些抽税很重的东西,有喜欢的,可以让雅德林打电话给我。香港和美国通话很方便,到时候想买的东西攒够一箱,我跟姐姐一并托h裕公司寄回香港。”
除了寄回家的东西,惠老头邮寄给三藩市和二埠一些病人的药材,也托她去广州合和药铺取来托另一家航运公司运往美国。说来也可气,她一到香港,头一件事就先拍电报到菲律宾给惠老头,告知他自己的地址。哪知隔一周他便毫不客气的寄来一封信,说两箱中药从罗湖桥出关被扣下了,正好,淮真比广州合和药铺的人国语英文讲得好,让她去口岸罗湖桥帮忙去处理一下中药出关的文件。她本来懒得去,说起来也巧,偏偏得了个机会去广州,只好在英文周最后一个休息日下午,从广州搭了美领馆的顺风车去了罗湖桥西泽致电托朋友将她送到罗湖桥,顺带也能帮她疏通一下药材的通关文件,再一个人坐当天下午最后一班火车返回香港。
一整个奔波忙碌的礼拜匆匆的过,直至过了罗湖桥,在车站等过香港的列车来时,终于觉出一点疲惫。列车晚点了,所有往香港务工的白领或小贩,抑或和她年纪相当的学生,等候在绯红夕阳下,脸上都透着一点漫不经心。若说现在是乱世,在近百年来却属难得太平,没有半点浮花浪蕊里爱玲同挑夫过桥时往大野地足狂奔的慌乱。那画面她过很多年都还记得在广州过完筋疲力竭一整个礼拜,她在南中国边境,等最后一班返回香港列车。那里有令她忐忑的月末考试成绩单,有雨季过后遍地爬行的蟑螂,有永恒的浅水湾,有她和西泽最爱吃的几家冰室。他们约好在他的公寓见面,第二天一早一起乘巴士去他出生的海边。
再往前,遥远的太平洋那头卧着大埠唐人街,那里有为她庇护的家人朋友。
她不免微笑,心想,真好。
往后遇见再多难事,似乎都不要紧了。请牢记收藏,&1t;